繞 之二十<繞>

 


樿



將殘的荷惹上晨露,縱美也掩不住內中的,微微鼓漲的清麗蓮房;

敵不過時間,逃不過更迭交替…



而有些東西,夠了就好。


∼∼∼∼∼∼∼



站在鏡前,若有所思;



突地注意到什麼似地,帶著些迷惑伸手撫著頸肩處的蔻色痕跡。

〝都過了幾年了!為什麼…這會忽然出現?〞





暫撇開那不想,兩手摻和著柔細泡沫,輕緩搓洗著身體;

於是在不知不覺間,思緒也跌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…



香豌豆綻滿山谷,蝶形清香隨風翻飛,傾覆整個宇宙;

而若隱若現的兩個人影,衣袂時而交錯,時而相合…






「秀一,你洗好了嗎?」

忽地,一個細緻而溫婉的聲音自門外響起。



「喔,等會兒,我馬上就好。」驚覺自己失神,浴室內的人忙忙應答著。

胡亂地沖了澡、擦了身,換上衣服後,毛巾掠過濕潤的紅髮,他拉開門,走了出去;



卻沒忘將衣襟扯上,扣起最頂的領扣。



















「嗯,我最近過得很好。您別擔心…」



電話一頭,志保利對已在外組織小家庭的兒子感到十分不放心地,殷切囑咐、叮嚀。

他修長的手指纏著電話線,一圈又一圈,迴環再迴環…



「…公司的業務已經上了軌道,最近我就不會常加班了…」



指節自捲成團的線圈忽地抽開,電話線沒有如想像中地輕易鬆開,反而糾成更亂的紛雜;

如同自己吐出的話一般,如繩索勒頸地,難受得幾乎將窒息而死。



「……當然,志麻也很努力,她是個好太太…」



正說著,那被稱作志麻的女人--他的妻子--踱了前來,伸臂環過他脖子,邊解著電話線,邊甜甜地笑。

回顧那張對自己充滿慕戀的面容,他優雅地泛著淺靨回應,而心頭的壓迫也多加了一層。



即便如此,他還是不疾不徐地說著話,純熟地掛著他一貫和悅的人類形象。









照理說,這種充滿欺騙的日子,過得久了,總也該習慣啦;

可是,他竟覺得有那麼些的疲倦,和累。



或許自己並非習慣,而只是麻木?





第一次,他想休息,完全靜止地。



















香豌豆的觸鬚是求愛用的,然後,認定彼此似地互相纏戀起對方來。

層層疊疊、繁繁重重…編織出一景疏淡淺媚。




「唔…秀一……」闇月不留餘光,低吟溺沒於黑夜裡;

志麻攀著他的肩,輕巧吻過自己心愛丈夫的唇。



他只是仰躺著,像幾無意識的人偶,任妻子的手如蛇般撫上自己。





四周薄霧纏綿,嫩青桃紅猶若隨意敷上的粉彩,既不明顯亦毋需清晰;



一個本該軟軟落在唇口的吻,卻了無痕跡地一路延伸至頸;

最後,將愛意都集中於狠狠的咬嚙。






輕而緩的吻連接著,自腮邊滑移至頷,再向下…然後,隱然中止。

「怎麼了?」

女人忽地沉謐引起他的好奇。



「你的…頸邊,好燙!」





舐著滑落的血絲,呷了呷舌,宛若意猶未盡地,似乎將有更殘虐的報償;

但交疊的手卻遽然扯開,斷絕接下該有步驟。



「怎麼了?」疑問。綠眸裡呈著不解與些許情慾的餘燼。



「回去吧!……已經…足夠了,夠了…」

身著夜色的火焰訴說著冰雪,緋目望向某梢撕去翅膀的成簇粉蝶。









〝多相似的巧合。跟那時一樣地…〞

他想著,伸手撫了撫頸;果真,那一處還燃著未息的熾熱。



「以後就別碰那兒了。」慣性的微笑,雖心知這溫雅對方絕不能見。





輕翻過身,他體貼地覆蓋住懷裡那個纖小的人類妻子。



















連串地舉行了兩個葬禮,在一個星期內。



一個是志保利,另一個是志麻。

他人類生涯中的兩個女人,被利用的工具。



志保利賦予了他新生,而志麻…只是為寬慰志保利晚年心境才娶的妻子。



比起來,志麻還要更悲哀一些。









其實他早知道,志麻不是那種高壽的命;

也就是如此,才會被自己揀上,當作一時的婚姻對象。



對於兩個人類女子,他始終都懷著愧疚。





而志麻也還是要更多一些。









夢幻山谷懸浮於記憶中,總是飄蕩著纏旋的蝶形香;

沒骨寫生似地敷陳,連輪廓都用不著勾勒。



所以,淡忘、毀棄都是遲早的事。





反正都已是遭憂傷穿孔過的礬紙,恐怕也無法再描畫些什麼。
















志麻下葬後的當夜,他回到家中,仔仔細細地沖了澡,自鏡中端詳著自己頸肩;

蝶狀的淤跡火紅得彷彿沖天煙花。他下意識地撫著…



燙!



許是熱得過了頭,剎那間,他見到那抹嫣緋裡現出一個破口,如同極深的齒痕;

然而,一個心知肚明的微笑綻起,他隨手自髮裡捻起了某樣東西,便往創口處植去。













勉力地,他撐著疲倦的身子倒向軟床,暗自責備自己不夠注意:泡澡過久的後果就是頭昏目眩。



〝今天是什麼日子?〞

邊想著邊看向日曆,及望過記事欄上一排字,他面上卻顯得更是開心。



〝好巧,真巧!〞





『青碧的芽如赤子,無辜而未經世事,招人呵護;



突拔而起的綠莖竄出旁枝,擁戴著花蕾攀上王座;

觸手的捲鬚四面猶疑,勾到什麼便是什麼,張牙舞爪地始終不知足。



為著將死的情人建構了此,未垂落的淚水昇華為暮靄,悠悠蕩漾天邊半抹昏黃。』















第二天,他的屍體被發現。



一顆種子的根充斥盡他體內,無孔不入地將所有的血管、細胞都漲滿;

奇怪的是,即令有如此縱橫龐雜的根系,那植物卻沒發芽,而隨著宿主一同死去了。



但整齊的房間裡,無來由、無根源地飛舞著一朵朵香豌豆花,蝶似的柔瓣捎下痕痕水絲;

經由專家鑑定,那是人類的淚。





「你走。」



「…真那麼希望我離開嗎?」

涼下來的心,任陽光也融不了的冰塊。



「………」一片靜。

揉碎的花瓣四處飄搖,清香襲襲。

不多說什麼,無言地拉過身邊人,再次舔著先前的傷口,最終化為極輕極淡的膜拜、與祈求。



兩人便這樣同時逝去在彼此懷裡--身死;心碎。



〝我只是…怕見我先棄你而去。〞





失卻主人的房內,團簇半透明的翅翼依舊散著紛飛,雅媚的幽香搭乘夜涼滑過壁上所懸昨日。

上頭,端秀的筆跡凝著:





「飛影、藏馬十七年忌日。」









<完>





∼∼《繞》全篇終∼∼







結語:

《繞》可終於告一段落,欣慰;像是責成一件case似的,又逢生日,真的很開心啊!^^

對了,聽到一句話很有趣的,在這裡與諸君共享:〝問題一直會有的,沒有問題的地方,據說叫「天堂」,而我也知道那不是人住的地方。〞

同這句:〝做為一個人,最根本的煩惱是,為什麼活著?「活著」是沒有問題的,人的麻煩是,不能只是活著!〞有異曲同工之妙呢!倒是頗能提供思惟一些新鮮而多樣的刺激與見解啊。

反正,萬物就是在挫折中開始成長,也學著如何適應成長的啊。







2001/4/21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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